一起诈骗案背后的“主犯”疑云

　　中国新闻周刊记者 周群峰

　　发于2023.12.25总第1122期《中国新闻周刊》杂志

　　近四年过去了，刘争鸣对儿子刘镠被盐城警方带走的场景记忆犹新。

　　2019年12月30日下午2时许，多名警察进入刘争鸣家中，将刘镠及其同事李德龙铐上手铐带走。

　　刘镠、李德龙等六人涉嫌犯诈骗罪在当日落网。他们被指控利用开发的3款网贷App，以“低利息”“无抵押”等广告为诱导，收取被害人高额“砍头息”。在运营时间内，收取“砍头息”超过1亿元，最终认定涉案金额为1400余万元。

　　“砍头息”即预先在本金中扣除利息。《民法典》第六百七十条规定，借款的利息不得预先在本金中扣除。利息预先在本金中扣除的，应当按照实际借款数额返还借款并计算利息。

　　最终，李德龙、刘镠一审获刑11年，其余四人被判处5年3个月至7年不等的有期徒刑。六人均不服判决，提起上诉。

　　一审法院认定，李德龙、刘镠“在共同犯罪中起主导作用，系主犯”。但二人认为，他们的行为是在上市公司旗天科技集团股份有限公司(下称“旗天科技”，股票代码：300061)时任董事长刘涛的授意下进行的。如果他们的罪名成立，刘涛应为主犯。

　　11月6日~11月9日，盐城市中级人民法院对该案进行二审开庭审理，尚未判决。

　　高额“砍头息”

　　盐城市公安局盐都分局曾发文称，2019年12月31日凌晨3时，53名“套路贷”嫌疑人被盐都警方连夜从上海、泰州等地押解回盐。

　　文章还透露，这次抓捕行动是2019年12月30日在市局统一指挥下进行的，盐城市公安局盐都分局联合市局刑警支队、网安支队，会同上海警方，累计出动100余名警力。

　　相关司法材料披露，警方一共查封了88台电脑主机和17个服务器硬盘。上述53人中，因涉嫌犯诈骗罪，李德龙、刘镠、时美勤、周圣总、张昭、夏璐被追究刑事责任。这六人均为“80后”，除了李德龙、刘镠，其余四人均在上海被盐城警方跨省抓获。而李德龙是上海霄骋信息科技有限公司(简称“霄骋公司”)的首席运营官，刘镠是首席执行官。

　　《起诉书》显示，本案由盐城市公安局盐都分局侦查终结，以被告人李德龙、刘镠等6人涉嫌诈骗罪，于2020年6月22日向检察院移送审查起诉。检方受理后，因事实不清、证据不足，于2020年7月22日退回警方补充侦查。2020年8月20日，警方再次移送检察院审查起诉。

　　公诉机关指控，被告人李德龙、刘镠于2016年以来，先后聘请周圣总、张昭担任技术总监，聘请时美勤担任运营总监，聘请夏璐担任java架构师，开发出“易花宝”“六六钱包”“小白钱柜”等多个网络借贷App进行网络推广运营，以“低利息”“无抵押”“放款快”“无打扰”等广告为诱导，利用借款人急需借款，对金融业务不专业、法律知识不熟悉、网络平台不了解，在互联网上非法通过第三方支付平台向不特定的公众进行网络放贷。

　　公诉机关进一步指出，被告人以“认证费”“手续费”“服务费”“征信费”等理由，诱使被害人基于“收费合理合法”的错误认识，签订与实际借贷金额不符的“借贷协议”，收取了被害人借款金额10%至30%不等的高额“砍头息”，李德龙等人利用网络技术手段，虚构事实、隐瞒真相，骗取他人财物，数额特别巨大，均构成“诈骗罪”。

　　2023年3月，盐城市盐都区人民法院作出一审判决。法院认为，李德龙等人构成诈骗罪。

　　一审法院审理查明，“易花宝”“六六钱包”“小白钱柜”三款App分别在2018年3月2日、2018年5月8日、2019年1月24日运营，在2019年3月19日同时停止运营。在此期间，35万余人次借款成功，收取的“砍头息”约1.06亿元，最终认定的涉案金额为1426万余元。

　　一审法院认定，“易花宝”“六六钱包”均为了规避风险，以服务费名义收取“砍头息”，年化利率达到358%，另有高额逾期罚息。“小白钱柜”运营方式为加分借，同样是纯线上模式的小额现金贷款平台，贷款额度为1000元，贷款期限为7天。“砍头息”的年化利率为1080%，罚息为3.90%/天。

　　被告人时美勤的供述称，公司以“认证费、服务费、征信报告费”等名义收取客户“砍头息”。借款界面上虽然有实际到账金额，但是具体扣费的项目是在界面下方隐藏的，需要客户点击界面上的展开按钮才能看到。“公司曾开会讨论过，怎样在不违反法律的情况下，尽量让客户不知道我们要收取客户的费用是砍头息。‘3·15’曝光之后公司就全面停止了现金贷业务，同时公司要求把相关的数据删除销毁。”

　　央视2019年“3·15”晚会曾报道，家住长春的董女士网上短期消费贷遭遇不法机构强行非法扣除30%的“砍头息”，借7000元仅得4900元，后因到期无力偿还这笔借款，又反复网贷新款还旧帐，加上逾期费用，短短3个月，背上了50多万元的债务。

　　被告人周圣总供述称，2016 年4月，李德龙、刘镠邀请其加入公司开发一个 App，从事网络放贷。如果贷款客户不能按期支付本金和利息的话，技术部就将先前下载的通讯录等信息推送给催收部的同事，催收人员会不断打电话骚扰贷款人，并威胁会打电话给家人朋友催要。针对极少数看协议的客户，使用很细小的字体、共2000字的篇幅，让客户打开之后不想继续看，里面也只提到收取“手续费”，但没有明确告知客户具体怎么收，目的就是想让用户在不知情的情况申请贷款。

　　被害人胡明、程相亮等50余人的陈述证实，受“低利息”“无抵押”“放款快”“无打扰”等广告的欺骗，在涉案 App上借款，无故被扣高额“服务费”“砍头息”的事实。被害人程相亮同时证实在催收时，其照片被PS成灵像，被害人张倩同时证实在催收时被辱骂，被害人高飞、成详红等同时证实自己的家人朋友受到骚扰。

　　上市公司入局

　　2016年4月8日，李德龙与刘镠成立霄骋公司。公司的法人、董事长为刘镠，李德龙担任董事。

　　霄骋公司成立后，开发出一款名为“秒白条”的金融类App，主要业务分为小额借贷、现金借款、信用借款。李德龙的姐姐李德俊回忆说，此前国家尚未对网络借贷业务实施严管，“秒白条”抓住风口，业务迅速爆发。

　　“秒白条”的宣传资料称，其作为一款贷款借款手机应用，以快速、简便、低门槛的特点，受到了广泛好评。“秒白条”以18秒放款的高效率著称，让用户在紧急情况下快速获得资金，只需一张身份证即可申请贷款。贷款额度从1000到6000元不等。

　　霄骋公司成立第二年，引起了上市公司旗天科技时任董事长刘涛的注意。据公开资料，刘涛曾就职于中国建设银行股份有限公司黑龙江省分行，中国银联旗下上海银商资讯有限公司。

　　旗天科技官网显示，2010年该司在深交所创业板上市，目前总部设在上海、盐城、南京，并在广州、合肥、常州等地设有经营机构。公司主营业务分别是数字生活营销科技服务和航旅信息服务等，业务交易规模和影响力均在行业中居于龙头地位。

　　李德俊说，当时上海互联网金融行业蓬勃发展，李德龙认识很多投资人。在一个戴姓投资人的介绍下，李德龙结识了刘涛。

　　2017年9月14日，刘涛与李德龙、刘镠签订了一份《合作框架协议》，约定由刘涛安排第三方机构，以1.4896亿余元的对价，收购李德龙、刘镠网贷公司39.2%的股权；刘涛推动第三方机构与李德龙、刘镠成立合资公司，主营互联网小额短期现金贷业务，由李德龙、刘镠“全权负责”日常经营与管理，财务人员则由刘涛指定的第三方机构委派。

　　这家新成立的公司名为霍尔果斯旗发信息技术有限公司(下称“旗发信息” ，是“秒白条”贷超导流平台运营方)，成立时间是2017年8月，公司位于新疆伊犁州，刘涛担任董事。天眼查显示，旗发信息是旗天科技成员。旗天科技的全资子公司旗计智能科技有限公司(下称“旗计智能”)，持有旗发信息83%股份。

　　旗天科技发布2018年年报以及审计报告显示，披露其子公司旗发信息2018年营收4.25亿元，净利润高达2.51亿元。舆论认为，旗发信息大赚，主要得益于“秒白条”。有媒体报道称，在2018年，“秒白条”互联网应用与超过200家付费及免费上游渠道进行合作，共计获得近500万新注册用户。

　　2019年初，据上海市杨浦区市场监督管理局行政处罚决定书披露，“秒白条”曾因违规收集近60万名借款人的个人信息，供上海千骄资产管理有限公司违规使用，而被立案调查并处以10万元罚款。

　　2020年5月，有媒体报道称，“秒白条”因业务违规等问题，影响了旗发信息的业绩。2019年，旗发信息营收1.25亿元，同比下滑70%；净利润1798.61万元，较2018年2.5亿元的净利润暴跌92.8%。正因违规、大量投诉、利润下滑等问题，“秒白条”已经下线。

　　旗天科技是否与李德龙等人“非法放贷”有关联的问题也受到关注。已有书证证实该案中涉案收入有流向旗天科技。

　　2022年7月1日，盐城市盐都区人民检察院向6名被告人的家属作出的一份《答复函》称，本案在案证据显示，涉案App收入既有流入旗天科技公司，也有流入李德龙、刘镠及其他的私人账户，并非均流入旗天科技公司。

　　值得注意的是，在该案审理期间，旗天科技的控制权发生了变更。2021年9月，旗天科技控股股东由刘涛及其一致行动人上海圳远企业管理合伙企业(有限合伙)变更为盐城市盐南兴路产业投资基金(有限合伙)，实际控制人不再是刘涛。

　　谁是“主犯”？

　　11月6日，该案二审庭审时，李德龙、刘镠再次声称，他们的网贷业务受到刘涛指挥。如果认定他们构成犯罪，也不应遗漏其他犯罪嫌疑人。即使涉案，主犯也不应是他们。

　　该案一审时，公诉人曾出示过一份旗天科技出具的《情况说明》，称旗计智能虽然作为旗发信息的大股东，但“仅为财务投资人”“不参与业务管理和日常经营”，也“未与刘缏和李德龙签订任何合作协议”。

　　李德龙的父亲李容壮等被告家属称，此份说明没有任何人签字，也未盖公章。

　　多名被告人家属称，旗天科技时任董事长刘涛与李德龙、刘镠签订《合作框架协议》后，刘涛与刘镠有着非常密切的往来。他们的微信聊天记录显示，刘涛称呼刘镠为“六六”“六总”，刘镠称刘涛为“涛总”。刘涛多次对刘镠提出过“工作要求”。

　　2017年11月10日下午，刘涛与刘镠发微信要求其“在几个地方注册壳公司，所有利润往前赶”；2019年1月3日，刘涛与刘镠发微信说，“经历了这么多，我希望你六六和我不要有二心，服从我新年一系列调整工作。拥护我，做大事。”

　　2018年4月25日，刘涛问刘镠，“给我个最简单逻辑，稳健情况下，多少钱循环，带来多少利润，以月为单位。”刘镠回复称，“满足基本成本之后，每月至少能带来5%，现在的运营状态已经完全满足基本运营成本，1亿每月最少带来 500W(万)，正常在700W(万)。”刘涛看到这条信息后，给刘镠回了个大拇指的微信表情。刘涛还曾鼓励刘镠，“你不是一个人在战斗！我们都在殚精竭虑给炮弹。”

　　刘争鸣说，儿子被抓后，至今他已去过上海十多次。旗天科技前台、保安等均以“如果是与本公司无关的事情，见不到刘涛”为由将其拒之门外。

　　刘争鸣与李容壮联名写的《刑事控告状》称，刘涛才是网贷平台提起者、资金提供者、利润收取者、整个放贷行为的控制者，是李德龙案的真正主犯，应追究其涉嫌诈骗罪的刑事责任。

　　盐城市盐都区人民检察院出具的上述《答复函》称，“本院办案期间，就其他人员是否涉嫌犯罪等问题已要求公安机关进一步侦查，不存在双标办案问题”。

　　李容壮称，12月12日，他致电盐城警方侦办此案的一位熊姓警方人员，询问刘涛相关问题的相关情况，对方回复称“还在查”。

　　旗天科技官网曾发文称，其引入国有控股股东后，正“大力打造盐城总部”。旗天科技盐城总部位于盐城市盐都区创新大厦，在该公司门口展板上写有“中国互联网优秀企业”“中国科技创新企业100强”等企业荣誉。

　　该公司一位负责人表示，虽然在旗天科技官网上称此为盐城总部，现在还只是一个办事处。他还表示，刘涛现在已经不怎么参与旗天科技的经营业务了。“(刘涛)之所以现在还是旗天科技副董事长，是因为他毕竟还是股东。”

　　这名负责人还表示，现在旗天科技的高管团队基本上都是2019年之后才进来的，刘涛以前的相关业务也不是在企业体系下做的。

　　天眼查显示，目前刘涛持有8.46%的旗天科技股份，持股数为5575.86万股，是旗天科技的第二大股东。

　　《中国新闻周刊》2023年第4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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